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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去游泳吧。”她说。
“现在吗？去哪儿游？”我问。
“威尔森家。”说话间，她已经踮着脚站在窗口，越过树篱往邻居家的院子看，那里蓝莹莹的游泳池整个夏天都空无一人，叫人悲伤，“他们都去上班了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
姐姐一直是调皮的那一个，膝盖上有玩滑板摔出的伤口留下的痂，成绩单上写满了老师的警告；我则是听话的那个，好读书，守规矩，顺从到令人沮丧。当我的姐姐回到家里，因为在学校打架又流了一脸的鼻血，母亲会悄悄对我说：“我很高兴你明白道理，不会犯那些事。”但是在坐在我的房间，只与书本和星球大战玩偶为伴时，我不确定那话到底是不是真的。珍妮似乎总是生活得更投入，我却只是从边缘匆匆滑过，只肯将脚趾伸下去试探。
所以那天，我跟着她去了威尔森家的院子，攀爬装饰性树篱时，我们的小腿被擦伤了。我们将短裤脱在躺椅上，手舞足蹈地穿过滚烫的混凝土地面，穿着内裤和T恤跳进水中。池水是那样冰冷，感觉就像被掴了一掌，我们都被拍得喘不过气来，大笑不止；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我们的脸上，我们钻出水面，水滴像钻石般向四面八方洒落。在这样的时刻，你才会知道，这才是活着的意义；将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协调好，接受你活着这一惊心动魄的事实。
“真是太爽了。”我对姐姐喊道。
“当然了。”珍妮回答。
我一直记得姐姐钻出游泳池的样子：她一头金色的短发像顶闪亮的帽子一般贴在头上，湿透的T恤挂在她男孩般平坦的胸部，她的脸因为开心而闪闪发亮。她走回到树篱的位置，像个短跑选手那样蹲下。“双后空翻。”她大声宣布，然后突然起跑，她的膝盖翻飞，双脚弯曲。她冲过冒着热气的混凝土，接着脚趾紧抓泳池的瓷砖边缘，然后飞到高得不可思议的空中，最后深深地扎入水下，一直没有起来。或者说，她起来了，但姿势非常奇怪：头下脚上，四肢懒散，一头短发凌乱地漂在头部四周。
死人漂浮的样子，我告诉自己，等着她停止玩笑，但有些地方看着不对劲。“别闹了，”我呆坐在泳池台阶上大声喊，“别闹了，珍妮，别闹了。”我一直对自己念叨这句话，一遍又一遍，仿佛只要念的次数足够多，珍妮最后就会翻过身嘲笑我，真是个胆小鬼，真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，把你的鼻子伸出书本，看看真实的世界吧。
虽然我立刻就肯定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，却仍然坐在那里呆若木鸡。我想着我必须打911，我必须游过去救她，我要用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，不应该是心肺复苏术，具体是哪种我不知道，但不管怎样，我必须给在办公室上班的爸爸打电话，他会知道该怎么做，他会知道我们闯入了邻居家，我们会惹麻烦，但那不重要。可能只是几秒钟的工夫，但感觉像是永远一般漫长，最后我终于进入水里，拍起的水花和眼泪一起飞溅，我把姐姐重得吓人的身体拖到台阶上，撑着她，让她一半的身体突出水面。我将她放平，重击她的脊背，试着往她的肺部呼气；但是她空洞的眼睛告诉我，一切都为时已晚。
但我仍旧大喊着“别闹了，珍妮，别闹了”，重新钻出树篱拨打了911；这一次大腿被割出了很深的口子，但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注意到，最后一直到发脓了才接受治疗，留下一个淡淡的伤疤，成年以后我都还不敢看。
没有人责备我，除了我自己。“你姐姐年纪大，她才是负责的人。”父亲说，我坐在我的床边，他的红眼睛是他独自吞咽悲伤的唯一证据，“就算你知道心肺复苏术，也帮不上忙。她摔断了脖子，医生说是当场死亡。”但是我知道他说得不对，我知道我坐在那里毫无用处的关键时刻一定意味着什么。甚至在那之前：我应该是聪明的那一个，负责任的那一个，我应该在珍妮一开始想到这个点子时就阻止，我明白事理，不会犯那样的事。
随后的几年里，我甚至表现得更加优秀，试图以此来对姐姐的死做出弥补，仿佛只要我取得双倍的好成绩，就能从某种层面上掩盖另一个小孩死去的事实。我学着如何表现得迷人和风趣，这样我就能让父母再次欢笑。高中时我成了学校的报纸编辑，毕业时成绩是班上最好的，我进了斯坦福，在硅谷找到工作，约会的一连串漂亮女孩都拥有令人羡慕的履历。“他一定让他们得到了真正的安慰。”我能听见邻居的小声议论，但私底下我知道我根本无法安慰他们。
所以二十六岁时，我遇到一个让我想起死去的姐姐的女人，姐姐长大一定就是那个模样——生活在传统的锐利边缘，骨子里充满自信——我为她发狂，我立即展开行动弥补我过去所有的错误，保护她，将我自己贡献给她，认为通过这样的方式，我就从某种意义上变得高尚。这难道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吗？
我会爱上比莉，这或许是无可避免的。我会故意忽视她的所有缺点，这或许也是无可避免的。只有害怕自己平凡的人，才会全然不顾条件地对另一个人的超凡脱俗完全买账。
这或许就是他们说爱是盲目的原因：你想要的伴侣的模样，会让你看不见他的真实面目。
10
从斯坦福刚毕业，开始在《解码》杂志工作时，乔纳森曾经将他最爱的作家格雷厄姆·格林的名言挂在办公桌上方：“一则故事既没有开始，也没有结局。只是随意从中截取某个瞬间，从这个瞬间讲述曾经或者后来的故事。”他随着时间流逝才认识到，作家这份工作，不是为了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，而是以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方式，讲述一个不可能被缩减的故事。为某些原本无形且多变的事物赋予形状和方向，就是文章的前因和后果、行动和反应、引语和结语。
他和比莉的生活的故事大纲的真正起点在哪里？是她登上J教堂线电车，直奔他旁边的座位时？是她转过身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谈论天气时？还是说他们的故事其实开始于更早以前，在他姐姐溺死，他人生的轨迹被永久改变时？或者甚至比那更早，早至他出生的那一刻，先天与后天两种力量开始在他面前交织成一条路，最终引导他走到未来的妻子面前？
或者他们的人生故事更准确的版本其实开始于终点？或者是在他以为的比莉和乔纳森故事的结局之处：比莉的追悼会，四百位亲朋好友挤在一座瑜伽中心原本已经租给他人的礼堂，奥莉芙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，他的身体在颤抖和出汗，仿佛要经历的是某种戒断过程。直到不久前，他都一直相信，这将会是《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》一书的结尾，一段铿锵有力的结语；但是现在，因为那些已经暴露出来的事情，他开始怀疑，这段话是否应该是他的引语。
他要将他与比莉的生活写了又重复改多少次，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相？
乔纳森坐在家中书房的桌子后面，百叶窗屏蔽了周日清晨相当明亮的阳光。身旁的一个玻璃杯中还有三指深的波本威士忌；已有四指深的酒被他喝下肚，他的脑海中正在翻腾。他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，空格光标正在一个空白的博客模板中闪烁：他的IP地址陷阱正在等待最新访客。
事实证明，设置IP地址陷阱就像上了一门互联网入门课程：“陷阱”就是一个博客，用一个名为IP监视器的免费网络服务器日志分析程序做强化处理，它会捕捉每一个访问该网址的IP地址。至于博客的内容——卡尔文·金建议就写“比莉的回忆”——就更简单了，关于妻子的文章他已经写了几百页，而且每天都在增加；不过最新内容的大意有了巨大的改变，变得更加黑暗，早已不再是奉承、美化。
他慢慢地吞一口威士忌，开始撰写新的一部分：
奥莉芙八岁时，比莉和我带她去六旗海洋世界庆祝生日，结果却证明是个巨大的错误，原因有很多方面（混凝土围栏里的大象已经没了，奥莉芙的年纪太小不能乘坐过山车，海豚表演要排队一小时）。奥莉芙吃漏斗蛋糕吃吐了，没过多久，她整个人就消失了。比莉和我当时没留神，都筋疲力尽，一边吵架，一边还要清理网球鞋上的呕吐物，研究地图，寻找能最快出园的路线，当我们抬头时，女儿已经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