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名氏(6)
“我们这样,是为什么呢?”“不要问为什么。”黑猫换了一个姿势蜷起身子,静静闭上眼,“我们明明先活着,却总在问为什么要活着。而不是先问为什么活着,再去尝试寻找母体、出生、临世、寻找活着的答案……所以,那么多‘为什么’似乎很可笑呀。我们并没有主宰权不是吗……”黑猫的声音渐渐淡了,“我离开我母亲之前,她这么告诉我,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个让你继续活着的理由,不如去找‘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问为什么要活着’的理由。这听起来更为可信一点,不是吗?”不久之后的夜里,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带走了鲁斯特。那时她躲在黑暗里,看着鲁斯特与黑猫妈妈彼此亲昵地在一起,互相安抚。周遭那么静。那么静。静至连鬼魂她都能感觉到,却偏偏没能感觉到那个男人从黑暗里摸索下来。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,仿佛是命运特有的姿态。庞大且无法抗拒。无声无息。轻易超越了阴阳之间的距离。她看着男人快步走出了楼门,黑猫妈妈追了出去,但他随手关掉了那道厚重的铁门。随手,破灭掉她的命运。鲁斯特的尖叫声传了过来。妈妈。她喊。喵呜。狭长的呜字音,如同奋力地拖拽,被夜晚的凉风吹成凝固的怨。那狭隘的空间转瞬空旷。馋猫低头退到黑暗深处。她回头看一眼,小母猫也不见了。也许也躲进了黑暗里。然而黑猫妈妈仍旧在门前大喊着。喵——。声音划开阴湿的春夜。可鲁斯特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。她走到母亲身后,用额头轻轻推她的背脊。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了。她们沉默着垂下头。顿了一会儿,黑猫妈妈又一次奋力朝门外大喊着。喵呜——那声音像是无法抵达彼岸的长风,自她的喉咙深处呼出,越过厚厚的门,越过夜,越过门外未知的世界,却不知最终丢失在何处。她们久久站在门前,不动,亦不吭一声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试着仰头,发现那个只隔一门的世界里,无数新绿伸出枝桠,远处轻轻晃动的树杈上,她不经意地看见一只白色猫咪的灵魂躲藏在其中。她凝视着那团暖白的氤氲,犹如看见了鲁斯特站在不远的彼处。但春夜的风悄然袭来。枝叶抖落。灵魂瞬间消散。就像是一只被命运的针脚无心戳破的气球。她感到心脏猛一收缩,那种深深的不安又席卷而来。而后,那个长发的男人推开门。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梯间,发现在黑暗里有两只正在凝视着他的猫,并不诚恳地蹲下身,道:“怨恨我吧,这不要紧。我可不会怕两只猫的。”她却感到那股不安自她血液里四处流窜。她眯眼盯着那个可恨的男人,身体仿佛被仇恨填满,逐渐膨胀。她毛发根根竖起。她呲牙咧嘴。她喉咙里传出凶恶的“呜呜”的声,像是低吠。可黑猫妈妈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。“怎么,你这样的小家伙还想咬我?”她差一点就扑了上去。
差一点。她多么想狠狠咬下去。就像她往日啃噬那些猫粮那样。吭哧吭哧,用她刚刚生出的尖牙咬掉他的血脉,咬掉所有让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神经,让他再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处决他们的命运。可她蹬着步子,想要奋力一跃时,却听见她的黑猫妈妈仰头对那个人类轻声吟唱起来。“喵——”黑猫妈妈目光明亮可人,她这么快就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怨,在她的孩子眼前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。喵。哀鸣声仿若乞求怜悯。可她只是在说,活着。不要像你爸爸那样。我们都要活着。无论她,还是你,都要记得。活着。她看着那个庞大的人类,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的孩子。这才是最重要的。可究竟什么是活着。是色泽浓艳的烈日,抑或汩汩而出的热血。那阵凉风又吹醒了她。于是她仰头看浓郁的黑。阳是短暂的生前,而阴是未知的死后。活着不可问“为什么”,那么死去是否有权回顾?她闭上眼,脑海里仿佛有诸多柳絮,被大风抛在世间。馋猫在眼前捕风、戏谑虚空。她却仿佛沉睡在鲁斯特特有的位置,风吹柳絮灌入耳鼻,咽喉瘙痒,如同溺水般,无数温热却无法捕捉的气流肆意游入胸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