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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更会感到‘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’,而愤怒到甚至失去
精神上的支柱吧”,她说。
画里郁风(2)
我很喜欢郁大姐画的一幅向日葵,去年春节她送我的文
集《故人?故乡?故事》封面上配的正是这幅画:浓彩中
展露果敢的企慕,秀拔里潜藏坚贞的沉郁,远看近看都
那样绵邈那样牵情。读她的文章读她的画,我读到的往
往是中国现代史一袭微茫的背影,而今她九十一岁溘然
走了,那袭背影仿佛也隐然走进了她另一幅画里的三叔
郁达夫故居:庭院萧萧,花木萧萧,楼上露台晾晒的几
件旧衣衫在微风中晃悠,天色渐渐阴晦,是掌灯的时候
了。
情愿她是李清照
梧桐绵密的绿叶遮掩远处几株零散的古松,树荫下山石
嶙峋,绿茵起伏,栏杆前一张矮矮的小桌上高高的方瓶
插满莲荷花叶,亭亭然陪伴一卷书,一枚砚,一枝笔,
一个小小的铜炉。那位美丽的古代仕女身就矮桌半倚半
踞对书凝思,右肘支案,左手纤纤五指轻轻抚在桌面上,
端庄的高髻飘逸的罗裳一静一动给一座萧瑟的庭园多添
三分旖旎,只恨相对一张坐墩没有人坐:“吹箫人去玉楼
空,肠断与谁共倚?一枝折得,人间天上,没个人堪寄”。
友朋都说这件清代初年的竹雕笔筒雕的是宋代词家李清
照填词图,也许赵明诚负笈远游留她独守离情,也许赵
明诚赴任湖州知州途中染病死了:“黄昏院落,凄凄惶惶,
酒醒时往事愁肠,那堪永夜,明月空床!”元代伊世珍的
《琅嬛记》里说,赵明诚的父亲要为儿子择妇,明诚昼
寝,梦中诵书,醒来只记得三句话:“言与司合,安上已
脱,芝芙草拔。”父亲为他释梦,说是言与司合是“词”字;
安上已脱是“女”字;芝芙拔去头上的草自成“之夫”二字:
你注定要做个“词女之夫”了!传说尽管是传说,我读他
们夫妇搜集书画奇器金石古籍的故事常常惦挂那段梦里
前因,惦挂她孀居再婚离异的伤痛,惦挂那些藏品颠沛
流落的悔恨:“感月吟风多少事,如今老去无成。谁怜憔
悴更凋零,试灯无意思,踏雪没心情。”
竹雕笔筒桐荫下的仕女就算雕的不是李清照我也情愿当
她是李清照了:雅玩玩的不就是这份雅趣?顾小姐的砚
香楼里那个桐荫仕女笔筒七十年代初几位父执长辈也都
情愿相信那是李清照填词图:“我倒没在意,”顾小姐说,
“是战前南京美术学院一位老师送给我的,他没说是李清
照,只说是填词图是吟诗图,反正珍贵的是构思的不凡
雕工的高妙!”上个月第一眼见到这件笔筒我瞬间想起三
十多年前砚香楼的那一件,旧梦翩然飘回,毅然用了三
件雅玩跟藏家交换抱她回家。都说囊无钜资而喜爱收藏
的人用藏品换藏品是藏品升级的权宜上策,我真的这样
权宜了好几次,每次总是逃不掉离散之痛也逃不掉偶聚
之喜。
砚香楼我在《从前》里写过一些,是香港半山西摩道一
幢老洋房,我至今难忘楼里的藏品,册页、扇面、手卷、
斗方,那些顾小姐说的“小东西”堆在几个红木书架上,
上百个装着官窑名器和文房雅玩的锦盒夹杂其间,我好
几次跟着几位长辈去长见识。顾小姐人很随和,客人爱
看哪一件她都让客人自己拿来看。黄老先生喜欢竹雕,
家中集藏了一批,砚香楼里那几十件他常常一边看一边
教我认识明清竹人的风格,张希黄、朱小松、吴之璠、
封氏兄弟、顾钰、周颢、邓渭我都记住了,笔筒、臂搁、
香筒、笔山、竹杯、人物有的确然很漂亮,有的我看不
出艺术价值,好多件不带款的反而格外标致。
记忆中顾小姐那件李清照填词图布局刀功跟我这件十分
相像,细微的小地方我记不清楚了,竹色包浆却都这样
红也这样亮,难怪黄老先生好几次要顾小姐卖给他顾小
姐始终不肯,说老师那份心意她要留个念想。我那篇《砚
香楼》收尾说:“好多年后我从英国回来,黄伯伯说顾小
姐移民美国了,家藏的字画珍玩这几年暗地里分批托人
拿去拍卖,异乡生涯更比十里秦淮多了八分月色。”
砚香楼里那几位长辈先后辞世,两三年前我辗转听说顾
小姐也在美国过世了,遗产全部捐赠教会办的慈善基金,
半生集藏的那些宋元字画那些文房雅玩几经拍卖有的进
了博物馆,有的还在古董铺,更多的是散入收藏家的私
人藏品中。我这件填词图竹雕笔筒上一手藏家说他是在
纽约找到的:假如是砚香楼旧物该多么好!
那年新春人日,顾小姐在砚香楼摆了两桌酒席说是给大
家庆生,饭饱酒酣之际,她从卧室里拿出一幅小条幅,
是沈尹默替她写的李清照《武陵春》词:“风住尘香花已
尽,日晚倦梳头。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闻说
双溪春尚好,也拟泛轻舟;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
多愁。”词意悲深婉笃,书法字字曼舞,历史小说家南宫
搏先生那天也来了,他说那是绍兴五年暮春易安寄寓金
华之作,胡适认定双溪在绍兴,有些人又说在余杭,在
临安:“其实肯定是金华丽泽祠前的双溪,李清照同年下
半年才回临安!”南宫搏说。词人迟暮,雨泣鬟冷,心事
难寄,那时节,她和赵明诚在静治堂里翻茶校帖的恩爱
岁月已是绵邈的往事了。
那天大家谈起李清照再嫁张汝舟的事,谈起南宫搏先生
笔下的李清照传奇。顾小姐说她偏爱这位词女《金石录
后序》里写人事之飘零和文物之流离:“闻金人犯京师,
四顾茫然,盈箱溢箧,且恋恋,且怅怅,知其必不为己
物矣!”她喃喃背诵这段慨叹。“我避秦南来,心情有一点
点像易安南渡的忐忑。”她说她此生遗憾身边从来没有一
个赵明诚,也没有一座静治堂,如今春归秣陵,人老建
康,情怀匆匆如水!说完,顾小姐浅浅一笑,一口干了
半盏女儿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