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烟泡的战争(7)
七
按照烟鬼更夫的指点,战车队总算找到中学了。
校园里同样呈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,偌大的学校依然是不见个人影。少尉跑到门房,使劲砸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砸出个老头。老头见门口都是军人,只得打了哈欠慢悠悠地开了门。少尉抓着他问道:“你们这儿的学生怎么不上课?是不是都跑啦?日本人远着呢。”
门房老头没想到这年轻人如此不明事理,嘟囔着说:“哪一个早晨不点两泡吗?”
少尉快气疯了:“啊?他妈的,这地方的老师都应该枪毙,没有大烟还教不了课啦?”
门房老头往门边一歪,反正门也开了,你们爱进不进。
战车队开进学校,并没有引起学生的围观,若大的校园如同一座阴宅。按说装甲车在当时绝对是新鲜事物,当兵的都没几个见过,为什么这地方的学生不稀罕呢?温义号称要找厕所,半路上钻到宿舍楼里去了。温正指挥着车辆,开到操场后,找到了战备油站。
少尉踹开了值班士兵的房门,发现四名看守油站的士兵挤在一张大木床上,头顶头地躺着,手里传递着一支大烟枪。少尉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,惊讶地问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”
为首的上等兵有气无力地说:“冒一泡。”
少尉干笑着问:“四个人用一把枪?脏不脏啊?”
又有士兵说:“热枪,你不懂,轮流抽,有味儿。”
温正来到门口,向里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。他怒不可遏,拔出手枪,红着眼睛就要杀人。少尉大叫道:“长官,长官!”
为首的上等兵看到温正的军衔了,赶紧跪下,举着手说:“长官,长官,我们错了,我们不应该在油站里抽大烟,这地方禁止烟火。”
温正骂道:“放你娘的臭屁!当兵的就不能抽大烟,我毙了你们这帮败类。”
少尉急首白脸地拉着他:“长官,他们是黔军,不碍咱们的事。”
温正想了想,枪毙这些家伙的确不好向上峰交代。如今抗战刚开始,各路军阀都在观望,随便杀他们的人可能会引起不良后果。但他实在气不过,照着上等兵的脸上就是几个嘴巴。其他士兵倒也知趣,赶紧拉着少尉去加油。
温正叉腰站在操场上,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转悠,似乎一张嘴,整个胸腔就会炸开。这一刻,他真盼着天上掉下几个日本兵来,拼拼刺刀倒是轻松的事。
温义提着裤子跑了过来,嘻嘻哈哈地说:“哥,我在宿舍楼里转了一圈。你猜怎么着?学生都躲在宿舍里抽大烟呢,抽得还挺像模像样的。怪不得学校上午不开课呢,估计他们的老师也在家里抽呢。大哥,从烟具的品质上,我能判断出哪个学生家里有钱,哪个学生的爸爸是文人,品位绝对不一样。”
温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:“学生抽大烟,你还挺高兴?”
“怎么啦?跟咱们有什么关系?”温义摊开双手:“咱爸说过,鄂西是烟土销路最好的地方,这回我算见识了,这帮孩子都是咱们的财神爷。”
温正咽了几口唾沫,这个弟弟一脑子糨子,居然连起码的是非观都没有?
温正本来计划在咸丰休整半天,但这座大烟城的气氛太过诡异了,加完油,他下令:立刻开拔。
离开了大烟城,车队又进山了。这一带山体巨大,山峰连绵不绝,乌云的阴影将山色弄得班驳而肮脏。道路崎岖,全是碎石头,太阳偶尔一露面就被铺天盖地的山峦吞食了。车队在山路穿行着,不时地惊起无数飞鸟。温正的心情抑郁,没心思开车,于是把战车交给少尉,自己躺到车厢里休息。
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温义似乎都能保持好心情,如今这小子正靠在车帮里哼小调呢。温正瞥了他一眼,坐到对面,双手抱着后脑勺,一脸沉思。
温义拘谨地坐直身子,笑着说:“你还生气呢?父亲大人说过,这一带的城市都是这个样子。咱爸爸还说,有一次他到贵州的县衙门里办事,县衙门里十二个当差的,抽大烟的倒占了九个。你要是为了这种事生气,早晚得把你气死。”
温正仰着脸,两个手指头死死地撑住下巴:“前几个月日本人把北平占领了,你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进的城吗?”温义摇了摇头,温正突然在装甲板上捶了一拳,指头节竟开始荫血了:“9月18日,9点18分!羞耻!日本人是成心羞辱咱们!可这些人呢?竟然躲在后方抽大烟,大烟真有那么香?”
温义捏着下巴,不敢说什么了。如今大哥的心在流血,整个人都在流血。温义也有点儿难受,主要是他觉得大哥心里不舒服,自己也不应该嘻嘻哈哈的。“大哥,这事跟咱们没关系。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扯到自己身上好不好?责任在不你。我们是碰巧生在这个国家的,我们只是人间的过客而已。什么民族啊,祖国啊,祖先啊,那都是骗人的玩意,编造那些说辞不过是为了拉壮丁方便。”
“你少胡说,离经叛道,信口雌黄!你,你要是当了兵早晚得进军事法庭。”温正嘴里这么说,心里却萌生了另一个念头,如果弟弟的话成立,那自己的很多烦恼就真可以结束啦,全没意义。他马上调动所有神经,终于这个怪异的念头赶出去了。纯粹是胡说,弟弟的理论比共党的学说还要恐怖,他义正词严地说:“我是想告诉你,咱们中国人应该争口气。”
“哪个中国人稀罕你这口气?你就是战死了,他们照样抽大烟。”温义又躺下了,大哥远不如想象中的强大。“大哥,我一直琢磨一个问题。鸦片这东西古埃及就出现了,已经四千年了,怎么就惟独把中国人给毒害了?你想过没有?”
温正向来认为烟瘾完全是个人修养不够,意志不坚定,没有追求的人容易沉湎于此。让弟弟这么一问,他真有些含糊了,总不能承认中国人集体是废物吧?温义说的是事实,考古证明,古埃及的法老时期鸦片就出现了,基本上是药用。这四千年中似乎只有中国人最容易上瘾,为这东西居然打了两场屈辱的战争。是啊,到底是为什么?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表现得低三下四,只得默不作声。
温义自顾自的说:“外国人的事我说不明白,中国人的德行我算看明白了,他们脑子里就一件事,利益。为了利益,他们什么样阴谋诡计都能使得出来,什么人都可以出卖,看看我们的史书,全是阴谋!这种人能有意志?这种人难道能抵御住大烟吗?一旦胜利欲望得到满足,他们必然要制造新的欲望,烟土就盛行了。你呀,什么三民主义,这主义那主义的,全是样子货,又虚伪又没用。”
温正听明白了,冷笑着道:“你是说,他们没有信念,没有理想,所以什么事都能成为他们的寄托,对吗?”
温义点头道:“对。”
温正叹息一声:“你天天和这些人为伍,怪不得你会这么想啊!还是回家吧,别当兵了,当了兵你也不是什么好兵。”
温义差点笑出声来:“我本来就没想当兵。”
两天后,车队抵达到遵义。
遵义是黔北重镇,以茅台酒闻名天下。温正的部队驻扎在城北山脚下,车队没有进市区,穿城而过,温义也迫不及待地与兄长分手了。当然他非常尊重哥哥,在他的意识中,家族就是整个世界。但他实在承受不了哥哥的唠叨,大哥简直比西天路上的唐僧还讨厌。在城外,他象兄长告别,带着老鸦逃也似的跑了。
温正完成了护送战车的任务,中国的第一支机械化步兵团就此成立了。此时传来了上海失守、南京告急的消息,为此温正难过得好几天没吃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