礼多人不怪
我最怕听我们自诩是礼仪之邦,仪如何,先不说,说到礼,却使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我们的礼在哪里,无论那是中国式的周公传下来的礼,还是西洋式的艾蜜丽、泼斯特的礼。我们所谓的礼,所自诩的礼,只是凡俗的客套,那些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的客套,既不便人又不
利己的客套,虚情假意、费而不惠的客套。
即或我们勉强把这些客套编之为礼,那个礼也是枣核形的两头尖,中间大鼓肚。为什么说它是枣核形的呢?因为我们对陌生人毫无礼,对亲友熟人太多礼,对家人骨肉又根本不讲礼。
这种情形,无论何时何地,都可看见,只是见多了习以为常而不注意罢了。譬如有一天,我在公共汽车站等车,因为路线不太熟悉,便很客气地向前面一位靓妆少妇打听。她凛若冰霜地白了我一眼,冷冷地说“不知道”,便转过脸去。我当时陡觉冷气钻心,不只是因为她对我无礼,而是觉得可惜,假如她肯把嘴稍微咧开一点,在“不知道”的后面,柔和地加上“对不住”三个字,那么她的脸将会显得美丽得多,将会比她脸上的脂粉更能为她增加妩媚。
我们一起上车后,她前面的一个男人,大约是她的丈夫或是弟兄,抢先占了一个座位,等她慢慢走了过去,便急忙站起让位给她,她大模大样地坐下,不但没有一声谢谢,甚至连个微笑或注目都没有,那副神气,就像天下万物莫不为她而生似的。这时我对她不仅觉得可惜,甚至觉得她可怜了。她多么像一块乌云,不但使她自己看起来阴森森的,甚至那属于大众的太阳,也被她遮掩了。
随在我身后又挤过来一位妇人,当这两个女人相遇后,那位少妇的笑容绽开了,我惊喜地发现她有一副很动人的笑容。她挣扎着要站起来,坚持要让位子给那位后来的妇人。两个人连说带笑,连拉带扯,便在摇晃拥挤的车厢里,大大地客气礼让一番。少妇最后终被强按坐下,她又急忙地抢过去后来者手中的洋伞皮包,那份体贴和气与五分钟前的她判若两人。也许是因为我傻看她的时间太久了,她突然收起了笑容,向我白了一眼,然后转过脸去,立刻又满面春风地和那位妇人谈笑起来。
车停了下来,她和那位男士准备下车,先是急忙把她的朋友拉着坐了自己留下的空座,跟着再亲切地叮咛嘱咐一番,方才下车而去。我向外一看,正好我要去的地方也在附近,就紧跟着追下了车。当我站在路口等候那辆公共汽车开走,以便横越马路时,恰巧站在她的身旁,只见她一面含笑举手向车内妇人致意,一面向身旁男人说:“这个女人讨厌死了,怎么又碰见了她?”
这只是个例子,我想大家都不陌生吧!我们不是常常看到在戏院门口,在饭馆柜台,争着抢付账的火炽场面吗?即或谁都心疼掏腰包,可是咬了牙也得尽尽礼;在宴会上,主人对着堆了满桌的山珍海味,一定要瞪着眼说瞎话,“没菜,简慢”,为了尽礼。不管客人是否患有严重胃溃疡,一定要把酒菜硬塞进客人的喉咙,喉咙以下的甘苦只有客人肚子里明白。可是我们却常看到父母长辈对孩子们的申斥呵责,悍妇对丈夫的侮慢无礼。再者我们对于仆妇的奔走服役,就像驱使牛马一般,丝毫不像是在对待“人”。假如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的知礼之士,把礼数只用在与人周旋的虚伪客套上,而竟称这种枣核形式的客套为礼,那简直是侮辱了礼,改用孔子一句话“中国而知礼,孰不知礼?”
孔子很喜欢谈礼,其中我最欣赏的一节是当弟子问他:“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”孔子答说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我们也许是因为遵行“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”太久了,浸淫而成为一种风气。在上者不自觉地骄,居下者不自觉地谄,反正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,最可怜的是乞丐,还可以有野狗去出气。于是一层层地谄上去,一层层地骄下来,“礼”便成为一方交通了。一方交通是中国枣核形式的客套以外的另一种怪礼。
我希望我们这礼仪之邦的子民,不必讲究古时的六礼,也不必学洋派的拥抱拍肩,我们既不必箕踞而坐白眼看人以自命清高,也不必胁肩谄笑周旋客套而自以为知礼。我们要从家人父子处室做起,我们要从对待僚属仆役做起,我们要从和陌生人交往时做起。其中没有深学问,没有大道理,也没有繁文缛节,只是在待“人”接物时,有一种合情合理的态度,不分尊卑老幼男女亲疏,大家都有个起码的人对人应有的礼貌。一个“请”字,一声“谢谢”,绝不会降低了我们的身份,损失了我们的威严。
礼和让又是相连的,让人一寸路,后人一分钟,饶他一句话,便可减少许多冲突纠葛。每一个人都和蔼一点点,微笑一点点,便可聚积而成祥和瑞气,祥和瑞气弥漫散开,便可驱散阴霾乖戾。一个笑容,一声对不起,是那样轻而易举,是那么惠而不费,而且那是易于感染的,是可以习惯成自然的。只要那?是虚伪的客套,为什么不多给别人一点点礼貌呢?